Friday, October 31, 2008

來不及

父親死於一個平常的星期天下午。
那天,既不是什麽公定假日,也不是什麽歷史事件的紀念日。
世界其他地方是否有發生什麽重大事件,我不是很確定。
就算像《Deep Impact》和《Armagaddon》那樣的彗星撞地球即將發生,
我也沒有心情去關心,也沒有時間去理會。

如果不是父親去世的話,那個星期天應該會和往常一樣,充滿陽光和鳥叫聲。
我大概會和朋友在一個婚禮上嬉鬧。

所謂「平常」,當然是對一般人而言。對我和家人,那怎麽可能是「平常」呢?
死掉的人,是我的父親啊。
再怎麽鐵石心腸,狼心狗肺,也不可能把它看成是「平常」的。

*

父親相當傳統,很少和子女交談。所以,我對父親的了解不多,對他的過去所知甚少。

雖然也是白手起家,但是父親並不是什麽大企業家。只是自己經營一閒理髮店而已。
父親受教育不多,所以沒有什麽自信。為人也沒有什麽心機,沒有野心。
一生過著簡單平淡的生活。平日喜歡打麻將和觀看羽球賽。
他年輕時候愛抽煙,後來爲了家人和自己,20幾年前就戒煙了。

由於不會開車,加上會暈車,父親不太喜歡出門。他婚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小鎮。
所以,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一起出門的記憶。連妹妹的婚禮,他都沒有出席。
想起來,非常遺憾。

每次搭車來新加坡的時候,父親從來都沒有送我到車站。
更不用説跳下月臺,穿過鐵道,再爬上對面的月臺去買幾顆橘子。
並不是在抱怨父親。因爲畢竟我也不是朱自清。
而且,我想如果父親真的送我的話,氣氛應該會相當尷尬。
要寫一篇《背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回想起來,父親的背影是怎樣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可見平日幾乎沒有仔細認真地觀察他。



因爲生意屬於小本經營,所以生活並不富裕。
父親沒有龐大的資產,但是他願意把錢都用在我(們)身上。
他沒有什麽儲蓄。他死了之後,我們在他的衣櫃裏找到了幾千塊錢。
那些是妹妹和我給他的零用錢。他大概是不捨得用吧。

看到他留下來的錢,我更覺遺憾。
我中學畢業以後,就離家到異地生活。原本就已經和父親甚少交談。
離家以後,和家人變得更加陌生了。
給他的那些少得可憐的零用錢,其實是爲了彌補我心裏的一些缺憾。
但是他還是捨不得用。也沒有機會用。
我曾經聼他和我妹妹講電話的時候提到,他想用那些錢,做一套西裝,在我的婚禮上穿。
結果,很遺憾...

*

我和父親坐在電視機前面看羽球賽,討論關於奧運羽球賽。
那是在父親入院前,我和他一起在家裏度過的最後時光。
我和父親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唯一可以聊的,只有羽球而已。確實有一點悲哀。
看奧運羽球賽是父親的願望。可惜他等不到。

父親從入院到死之前,都一直在喘氣。在他還有意識的時候,也一直是以無助的眼神看我。
然而我也一樣無助。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緊緊握住他的手。
自從我會自己過馬路以來,就再也沒有握過父親的手了。(大概是20年前的事。)
原來父親的手的皮膚已經完全鬆垮了。像陳珊妮《來不及》的其中一句歌詞一樣,「你的皮膚 都穿鬆了」。
而且,我驚覺,那是一只冰冷得可怕的手。

第二天,父親的意識開始模糊。
已經不能夠正常的進食。對固體食物完全沒有辦法。
我沖了一杯麥片。一湯匙一湯匙地餵父親。他掙扎著把麥片吸進嘴裏。
他一邊喝一邊打飽嗝。只喝了幾小湯匙,就已經喝不下了。
由於沒有什麽進食,父親已經沒有什麽力量。手不停地顫抖。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
如果不是一位好朋友在旁邊支持,我大概已經撐不下去了。

第三天,父親失去了意識。眼睛睜不開。不住地喘氣。
到了下午,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

*

父親死後,沒有留下可觀的遺產。
他留下給我的,只有部分遺傳因子(對羽球和麻將的喜愛)。
還有他死之前的光景。



因爲已經離家十幾年,我和家裏人的關係,不至於太陌生,但是也不會過分親密。
「父親死了」這件事,對我的生活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實質上的打擊。
我知道,我失去了父親。
可是,我依然得活下去。像往常一樣。

然而,我低估了一些事情。
我和父親在醫院一起度過的最後的光景,像無數的看不見的弦,
隱藏在我的皮膚之下,在我的内臟,我的頭腦,我的血管...
一想起當時的光景,就好像有一只隱形的手,撥動那些弦,
引發頻率震動,然後心臟就被揪起來。有一種馬上就會死掉的感覺。

現在,我對某些事物變得非常敏感。
只要一用湯匙喝水,一想到麥片,一聽到打飽嗝的聲音,或者因爲血糖低而手顫抖,
那些弦就發出那種讓我心臟麻痹的頻率。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須不斷地讓自己分心。

有一次,看到《Sommer vorm Balkon》(英譯《Summer in Berlin》)裏 Nike 所照顧的老人,
掙扎著吸食麥片。老人的眼神和父親當時的眼神幾乎一樣。
我的腦忽然一片空白。心臟急劇收縮。

我的靈魂,被另一個靈魂控制。

*

「黛玉已不能言語。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之狀;
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卻是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
又閉眼不言話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急得很了...
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


我把書闔起來,深吸一口氣。看不下去。
父親的死,無所不在。

我看著窗外。
風很大。吹得那棵樹左搖右擺。
10/27/08
「」

6 Comments:

Blogger harriet aka 晴 said...

我和父亲的关系是近年来才重建起来的.我自己慢慢在心里重建的.他或许不知道也感受不到什么.因为我们还没有达到可以倾谈的地步.以父亲这样一位没有心计的人来说,大概也不知道我曾经对他的怨恨.(又或许他知道,只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时候父亲进院真的一夜白了头发的时候,我心里的怨也就全盘瓦解了.老实说,他的确不是一位称职的父亲;却确确实实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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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要写这些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每次想到如果有一天爸爸离去,我会怎么样呢?想到了,我就不敢继续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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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贺,那天吃火锅的时候,我看到你--我突然有在想,父亲的离去不知道有没有改变你什么?但是因为你依旧嘻皮笑脸,我真的以为没有改变什么.
大概改变的是自己也没有办法料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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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贺的爸爸,安息.

2:09 PM  
Blogger Sword Devil said...

是沒有改變我什麽。

這篇是父親剛去世不久的時候構思的。
未必是我現在的寫照。
可是真的偶爾看到一些東西,還是會想起當時的情景。

我的生活還是得照常。像很久以前我跟你講的,我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
我會寫這篇,大概和朱自清先生寫《背影》的心理是一樣的吧。
我其實已經沒有在傷心了。

6:04 PM  
Blogger Corinne said...

前个星期,父亲也突然在家中风,我惊慌失措的将他送院。人一病起来,就衰老的特别快,看着他无助的样子,心里残留的不能原谅,也消散许多。

11:22 PM  
Blogger Sword Devil said...

我父親從來都是一個好父親。
所以對我而言,沒有所謂原諒不原諒的問題。
只覺得,沒有時間多陪她,有一點遺憾。

11:28 A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佛教常言
痛苦是你的老师
让你看清世间无常
要珍惜、把握时间啊

8:34 P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佛教常言
痛苦是你的老师
让你看清世间无常
要珍惜、把握时间啊

8:3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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