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 #2

巴士繼續往市區方向行駛。

首先，是一個牧場。
因爲已經日落西山（我指的是天色），所以沒有任何牛羊馬之類屬於牧場的動物出現。
如果是在白天經過這裡的話，就會看到零零落落，幾隻乾瘦的牛嚼著乾燥的草。
毫無生氣地草孕育出毫無生氣的牛。

我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經參觀過這個牧場。裏面的動物好像都營養不良的樣子。
牧場有牛有馬也就算了，居然還飼養了綿羊。

我很清楚地記得，綿羊的樣子。
由於氣候過於炎熱，綿羊總是一幅意興闌珊的表情。連羊毛也已經氾黃了。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呢？
如果要我穿毛綫衣，站在戈壁沙漠吃餅乾，我是怎樣都不可能開心的。
可憐的綿羊。
它們本來應該是生活在紐斯蘭，沐浴在春天的陽光裏，享受春天的風，吃翠綠又開心的草，喝從庫克山流下來的泉水。
我不明白，牧場的主人到底貪圖綿羊的什麽，而非要把綿羊帶到這種熱帶國家不可。讓它們在泥巴裏打滾，吃乾黃而憂鬱的草，被熱風焚身。


接下來，是那兩個熟悉的籃球場。
四個籃球架像四個駝背的老人，無言以對。幾十年朝夕相對所培養出來的感情，已經不需要語言了。交流全凴眼神。
很奇怪。這十幾年，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人出現在球場上。
球場後面的那一排教室，有一張70年代的臉。一張正在蛻皮的臉。帶一點陰森。充滿懷舊氣氛。
而且懷舊得好像隨時會有二戰時期的日本兵從教室裏走出來的那種感覺。還附上一句「bakayarou」。然後教室裏面傳出來有人被折磨所發出來的淒厲的叫聲。
（這樣形容好像過於「黑色」。還是換一個開心的形容吧。）

教室懷舊得好像我們父母曾經坐在裏面談過一段又一段的純純的戀愛。 放學后的教室裏，只剩下一對男女。年輕時候的父親戴著一幅厚重的書生眼鏡，穿著短褲，深情地望著剪劉海短髮，穿長度超過膝蓋的百褶裙年輕時候的母親。望著望著，兩個人突然害羞地別過頭暗笑。（這樣的形容是不是比較開心一點？）

我爲什麽要提這些呢？簡直是無喱頭。
總之，就是一所沒有人跡的學校。只有滿目瘡痍的籃球場，加上百孔千瘡的校舍。


經過學校，再往前大概一公里，是一片墓地。
斜坡上墳墓的剪影，配上橘紅色的天空，更添一分肅穆。
我外婆和祖母都長眠於此。但是我的外公和祖父卻不知道被葬在哪裏。
「千里孤墳 無處話淒涼」。我常常想起蘇東坡的這句詞。
每次一看到這些墳墓，就情不自禁地胡思亂想。將來會「怎麽死」？又會死在哪裏？
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全身沒有力氣。是對未來的恐懼與妥協所產生的無力感。
因爲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但是又毫無反抗之力，所以只好妥協。
又，因爲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怎樣的死法，所以對很多事物都懷有恐懼感而沒有辦法很好地，勇敢地去執行。
唉。還是不要想太多了。老是去想一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一點意義都沒有。
活在當下比較實際。


墓地之後，是一片被切割成段落的龍珠果園。
看起來像荷蘭的風車的龍珠果樹排列整齊，爬滿整個山坡。
種植龍珠果是幾年前開始流行的。是誰帶頭的，無從考證。
我試著回想，在龍珠果園出現之前，這片地到底是什麽地方？完全像不起來。沒有印象。大概是橡膠樹園吧。

龍珠果園像流行性感冒一樣，突然閒就傳開來。到處都可以看到龍珠果園。
在巔峰時期，甚至連吃龍珠果都變成一種流行。
當然，所謂「流行」，就一定有它的時限。70，80 年代流行種植橡膠樹。後來橡膠樹被龍珠果樹取代。如今龍珠果的勢力也大不如前。勢力範圍正在萎縮。
今時今日，民間開始流行吃一種叫做「桑椹」的蔬果。果農們又開始一窩蜂地種植桑椹。
至於桑椹會橫行到什麽時候，被什麽取代，那只有在未來的日子才可以知道了。
想不到，原來蔬果界也存在「過氣」的現實。


再來是一家小型工廠。
工廠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長久以來，它到底是製造什麽的，我完全不清楚。連它有沒有在運作，我都不敢肯定。
它曾經是一家很有名的日本公司投資建設的工廠。
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工廠已經換了名字。新名字相當具有本土味。我估摸工廠已經易主。
連那家實力雄厚的日本公司都撐不下去，看來小鎮的命運已經非常不堪了。
換了主人的工廠，看起來灰頭土臉，一幅有心無力的樣子。
我自然地就想到我在柬埔寨旅行的時候遇到的退休了的日本老人。離鄉背井，孤苦伶仃。
工廠的存在，只能證明輕工業曾經出現在這個小鎮。

在那家工廠的對面，房地產商精心打造了一個高級住宅區。我沒有去參觀過，所以不知道裏面的狀況。發展商在路邊豎立了廣告版。標題是「XXX 遠離城市喧囂 清新的環境」。雖然不關我的事，不過我對那個廣告標語相當有意見。首先，哪裏來的「城市」？小鎮猶如被一層厚重的安靜所覆蓋，哪裏來的「喧囂」？把住宅建在工廠的對面，竟然還標榜「清新的空氣」？瞎。


跨過了火車軌道，便進入了小鎮的中心。
左右兩排二戰時期的店屋。老舊的建築，猶如退役的老兵，安靜的坐在路邊，回首當年驍勇善戰的日子。

星期五的晚上，街上有一種讓人不安的沉靜。很多店屋都大門深鎖。只有幾家老店稀稀落落地亮著燈。讓人覺得憂鬱的衰弱的熒光燈。路上車輛少得可憐。時間像山上泉水一樣地流過。除了車輛，似乎還少了一些什麽東西。
是的。街失去了昔日的繁華。
十幾年前的街完全不是這番景象。在我還是個高中生的時代，每到周末，這裡就塞車。戲院和附近的飲食中心經常爆滿。街道霓虹閃爍。而今，舊戲院已經變成歷史古跡，飲食中心好像也已經拆除了。每次回鄉經過這條老街，都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至於被什麽遺棄，我想不出個所以然。反正感覺整條街跟這個現實中的世界沒有任何的聯係。完全孤立的一條街。


毫無生氣的農場，永遠都在沉睡中的小學，蒼茫的墓地，死氣沉沉的工廠，老態龍鍾的店屋。這條街，十幾年來幾乎沒有改變。「幾乎」。改變還是有的。
至少龍珠果園和高級住宅區是新的景象。道路也已經加寬了。還多了很多點綴用的交通燈。



「」

錯誤 #1

巴士從每小時110 公里銳減到30公里。
接著，再以那樣的速度沿著交流道划出一條弧綫。
車子來到收費站，坐在櫃檯的收銀員機械性的伸出手。
沒有一點笑容，像一部機器一樣。
司機打開車窗，把現金放到收銀員的手上。
他們的動作，總讓我想起海洋公園裏面的海狗以及負責訓練海狗的工作人員。
（然而至少海狗和訓練員在表演的時候，臉上總是挂著專業性的笑容，即使他們的工作相當艱辛。
這一點，和那位收銀員是有差別的。）
至於司機和收銀員之間，誰是海狗，誰是訓練員，那不是重點。
因爲我並不是在諷刺什麽東西。只是單純的想到而已。

車子出了收費站之後，向右轉。

我把書闔上。
村上春樹的《她的家鄉，她的綿羊》，我看了四遍。
縂覺得，「她的町」 ，似曾相識。


夕陽早已沉入遠方的地平綫。徒留一片橘紅色餘暉。
這暮色正好透露了小鎮現在的處境。
也是太陽曾經照耀過這塊土地的唯一的證據。

車窗外，一排一排的橡膠樹鬼魅一般地往後飄。
畫面很像一部快速播放的電影。
我想起了《Time Machine》。

一萬年以後的12008 年，這裡會變成什麽樣？
被淹沒在海裏？被埋沒在土裏？
或許像吳哥城一樣，沉睡在森林裏面，等待被新的文明發現？
我大概沒有辦法知道。
畢竟在那個時候，我已經死了九千多年。
12008 年，這塊土地到底會怎樣，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
想了也沒有用。

但是我相信，一萬年以後，有很多愛情會過期……


#待續#